第64章 权力
魏王回到候馆，命寺人戎赶快为他脱下汗津津、湿漉漉的衣服。他伸展双腿，平靠在枕头上，慢慢回忆会盟过程的细枝末节。想着想着，他哑然失笑。寡人为此事大张旗鼓地谋划、筹备好几个月，就这么结束了？除了那座高高的会盟台，所有事情与春祀、祭祖等有何本质的区别？他又想到为了应对赵王的刁难，他还把自己的女儿带来，一心想着把她嫁给李兑之子或者那个什么君赵胜。现在看来，完全是多此一举！
唉，他突然叹了口气。寡人真的被秦人吓破胆了？不然，寡人为何将与赵人的会盟看得如此重要？甘愿因此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做筹码以换取赵王的信任，换取他的诚信？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。莫非寡人既不是一位堪当大任、力挽狂澜的国君，亦不是一位称职的父亲？他想起昨晚的那个梦。梦中他败秦王，占咸阳，接受诸侯的朝贺，意气风发，豪气干云，好不威风。而现实和梦境一点都不一样，他艰难地爬上会盟台，浑浑噩噩地遵守繁琐的仪式，又颤颤巍巍地爬下来。若不是赵王照顾，只怕他要从那上面滚将下来了。
这就是距离？这就是差距？这是不是意味着终其一生，寡人都无法夺回河东、河西之地，无法实现先祖的宏愿？他眯起眼睛，觉得胸口好像压了一块硕大的青石。他越是想尽快摆脱这块石头，他越是喘不上气来。
疼痛救了魏王。他懊恼地盯着表面上完好无损的双腿，心里想着若是这双腿从来没有疼过，致使他不能长时间骑马，他早就亲自率领魏军迎战如狼似虎的秦军了。魏冉？看寡人不把你喂狼。白起？在寡人面前，你就是白给！司马错？寡人要让你知道你确实错了！躺在床榻上的魏王大发神威，把叱咤七国、威名赫赫的秦国大将狠狠地扁了一顿，心里舒畅许多。
气血通顺，来回攀爬高台的倦意如和煦的春风般吹来，魏王抛开让人烦躁、郁闷的现实，钻到梦乡寻找慰藉去了。寺人戎轻手轻脚地走上前，拉过衾被，轻柔地盖在魏王的身上。鼾声遂起。
“姐姐听说了吗？父王与赵王的会盟十分顺利，我觉得你不用再担心嫁人的问题了。”无忌悄默声地出现在魏娈的房间里，对着眉宇间浮着淡淡哀愁的姐姐说道。“明天我们一起去逛邯郸城吧，源自北方游牧族的胡服十分漂亮好看，你一定会喜欢的。”
“真的？”魏娈的眼睛亮了一下，又黯淡下来。“父王会盟顺利，我就不用嫁于赵人了？只怕你想简单了。”她遗传了子汐的内秀、聪慧，却比母亲多了几分刚烈。“诸国间的盟约纯粹是利益使然，今朝看似坚逾金石的同盟，或许明日便分崩离析了。魏赵会盟为的是共同对抗强秦，可如果秦王向赵王示好，许他诸多好处，他会不会抛弃父王，投向秦王？”
魏娈的唇边掠过惨淡的微笑，望向窗外虚空的眼睛被迷离和惆怅填满。“最近这段时间，我食之无味，夜不能寐，思来想去，虽然还不能完全接受父王的决定，却已明白他的苦衷。身为人女，身为大魏子民，若能以我清白之躯换取大魏安宁，免遭前敌的欺凌，也算值了。”一滴晶莹清澈的眼泪悬在她的眼睛，经受不住这份大义的沉重，沿着光洁的皮肤缓缓的滑落，掉下来，落在尘埃中，不见了。
无忌没有看到背对他的姐姐落下的那滴眼泪，姐姐凄婉的声音犹如灰色的浓雾把他围起来。他看不见路，辨不清方向，迷惘彷徨，不知所措。他想劝劝姐姐，宽慰的话涌到嘴里却变成苦涩的汤药。他说不出一句话，忧伤地凝望姐姐的背影。
“无忌，”魏娈突然转过身，脸上荡漾着亲密和宠溺的笑容。“明日我与你去逛逛这邯郸城，尽地主之谊。嘻嘻——”
魏娈笑了，无忌便也笑了，姐弟二人从彼此的眼中看到责任、担当和勇气。生在王侯将相之家，光鲜亮丽的服饰遮掩了王侯将相家的烦恼。
那天下午，魏王借口腿疼——倒也是事实，躺在床上呼呼大睡。随行的臣子在自家护卫的陪同下，出王城，逛廓城。无忌没有出门，他与衡翌待在房中，东拉西扯地闲聊。聊着聊着，话题便转移到他们所在的赵国。
“末将听过一种说法——秦、赵共祖。据传，秦国的祖先和赵国的祖先是商纣王的宠臣蜚廉的儿子恶来和季胜。至周，秦国先祖和赵国先祖分开，一个在秦邑发展，一个封于赵城。经过多年呕心沥血的努力，秦氏和赵氏位列七国，称霸一方。”
“既然秦王和赵王有血脉关系，这两个国家为何不能和平相处，反而不时兴起争端，爆发战事？”
衡翌等的就是这句话。“公子，血缘关系固然可贵，却禁不起时间的稀释。秦赵之间的血缘经过几百年的洗礼，比水还淡，与炙热的权力比起来，好比翱翔天际的五彩鸟与苟且于地的蝼蚁。”他面不改色地观察无忌的反应，待看到后者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，续道：“撇开秦赵这种血缘关系久远的例子，为了权力，亲兄弟不念亲情，刀戈相向，亦不在少数。远的不说，与大王会盟的赵王为了王位，为了至高的权力就杀死了亲哥哥，饿死了父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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